小叔是油匠。膀扎腰圆一米八五个子的小叔,穿得棉袄棉裤,被油浸得油漉漉的,明晃晃的,仿佛从油缸里捞出一样。远处就能闻见香味。可人见人躲,害怕他的油衣擦住别人衣服。
那油坊,流香过我的村庄,流香过我的乡愁,流香过我的少年岁月,流香着我童年美好的记忆,像姓名不能忘记。
一
一九六二年,三年自然灾害的天空还在肆虐着大地,人们还在饥饿线上挣扎,视粮如命,盼望着日丽和暖丶风调雨顺丶五谷丰登,能填饱肚皮,驱除浮肿。村人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国家的惠民政策,允许农民借地,开荒:种田,寸土不闲,农人对国家这一紧急措举如饿婴吮吸住母亲的乳头样,千方百计开荒种庄稼保命。马路边水渠旁荒坡野岭上,凡是有土的地方都成了村人的小片地,农人不惜汗水,土地不亏农人。不到一年时间,玉米、小麦、高梁、大豆、棉花、芝麻、瓜果菜疏应有尽有,填满篮子橱房。村人的肚皮很快鼓了起来,浮肿病逃之夭夭,脸色红润起来,腿上一按一个坑变成了健肌光泽,脸上绽放着春天的花朵。
人是带着“贪”性来到世界上的。从幼儿到成年,从青丝到白发,没有人不贪,现在叫自我超越进取。甜的想更甜,香的想更香,饱的想更饱,好的想更好。过去稀汤黑馍饥肠如掏的时候,想着啥时能吃饱肚子就行,就没想着有油星儿。告别了瓜菜汤的村民,想吃饭有点味道儿油星儿,狼掏肚子的岁月必竟成了历史,黄面馍白面馍稠糁饭张扬着时代的变化。此时,大队领导顺应民愿,在村里建个油坊,因为全公社方圆近百里二十多个大队没有一个油坊,吃油得到县城去换或到公社粮管所去买。粮管所不是市民户口没有粮油本还是不卖。所以村民们视油如命了,一瓶油一家人能吃一年,每次炒菜总是用筷子从油瓶里蘸蘸滴那两三滴,炒一锅菜,见点油星儿。
大队的油坊鹤立鸡群成立了。村民们无不欢欣鼓舞。
二
大队腾出的三间房子做油坊,挨住山墙根横着两根直径一米长5米的横梁,两根横梁中间相距一米,在梁中间做了一个横档,两个横档中间一米长作油槽,油槽下面立着油缸,通过大锤砸击油尖(上大下小,夵形)往里挤压,使溪流般的香油潺潺流进缸里。小叔们先把收集的芝麻用大铁锅炒熟,在碾子上碾成碎沫,弄进铺着稻草的圆形模具里,把稻草握盖在上面,用拍笆拍成坯状,一个一个码在油槽中。待油槽码满,竖上隔木,插上三个夵样油尖,
小叔就举起三十斤重的大铁锤,狠狠砸击油尖上面,油尖随着撞击往下挤榨,使油流出。小叔每砸一下油尖,就使出浑身力气,眼圆瞪着,臂肌凸现着,汗瀑飞泻着,随着“嗯,哎嗨声的,“咚,咚声的叠起,油尖在一寸寸的下沉,油溪在挤压中哗哗流淌。大锤砸击油尖的声音震颤了山村,震颤了鸟鸣,震颤了日辉,震颤了大地,把山村震颤成流香溢馨。
小叔为人厚道实在,春节前,来换油的人都来取油,小叔称空油罐时,秤杆低的称锤能砸住脚,灌上油称时,称杆高的能翘上天。算算应付三斤六两七两八两油的,都按四斤油付给整数,换油人都是笑得合又拢嘴。都说小叔大肚不小气,四里八乡来换油的人路驿不绝,生意很是红火。
如今,小叔已经仙世,小叔打油时举大锤砸油尖的“哎嗨声已埋进黄土多年。村民再不用拿着芝麻花生油菜籽棉籽去换油了,而是拿到榨油机上,一会儿就变成油了。农人炒菜再不用筷子在油罐里蘸蘸滴那两三滴了,而是大壶油放在橱房,随便用。可小叔那举锤砸油尖的“哎嗨声还回荡在人民的记忆里,回荡在我记忆的乡愁里。
龚坚2020年10月31日